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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就是眼泪吗?为什么会落泪?”花浅缝完针,困惑地伸出手,轻轻抚上他的面颊,传来冰凉的感觉,然后她慢慢往上,滑过鼻梁,抵达眼角,拭去湿润的东西,又想了想,开口却是笨拙的道歉,“对不起,让你不舒服了,你身体一直那么差吗?怕血?”
花浅抬头,命令道:“替我掌灯。”
这两人上门绝无好事。
众人咒骂:“两个该天杀的王八蛋,就知道欺负人!”
花浅更不解:“为何难过?”
伤口不缝上就会流血过多而死。
萧子瑜不自信地问:“是不是太远大了?”
丑陋而巨大的伤口横在她白皙漂亮的胳膊上,大滴大滴的鲜血顺流而下,多得仿佛不会停歇,染红衣衫,染红地面。花浅死死地盯着无天良手中滴着血的匕首,不发一言,全身散发着恐怖气压,就像会吃人的恶魔。
他悄悄看了眼花浅,唯恐她像别人一样笑话他不自量力,可是花浅没有,她的脸上并无任何嘲笑之意,却沉默着,仔细打量着他,似乎在想什么。
很久没出现过的湿润,忽然流过眼角,滑过脸颊。
他们俩动手想拉扯花浅,只道要把她送去县里的青楼问问是哪家走失的。
当眼泪不能收获任何的帮助后,就不需要眼泪了。
拐卖孤儿是一回事,当众杀人是另一回事,无天良没想到吓唬小孩会弄出那么严重的事情。
花浅歪歪脑袋,再次肯定:“而且,你很有趣,看不腻。”
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,却见花浅拦在自己前面,用胳膊挡下了匕首的攻势。
他浑然不觉自己身体的变化,也不知这个奇怪的女孩会为他的人生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花浅好奇问:“你可有梦想?”
婴儿的哭声是唤起母亲的注意,得到帮助,渐渐成了习惯。伤心的时候哭是要同情,痛苦的时候哭是需要怜惜,委屈的时候哭是需要安慰,烦恼的时候哭是需要帮助……
在冷静的女孩面前,他开始退缩,萧凤姑的腿也有些打颤,围观的人也开始声讨,这对恶毒的夫妻再不敢坚持,随便丢下两句狠话,连滚带爬跑了。
萧子瑜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,往日锻炼的情绪控制能力再次发挥作用,让他很快平静下来,他谢过村人,陪着花浅入屋,替她紧急止血。花浅再三确认他身体没事,可以帮忙后,拿出一个不知收在哪里的小布包,从里面拿出银针与丝线,将两样都放在散发着浓烈酒香的白瓷瓶子里浸泡片刻,然后穿针引线,将另一个黑瓷瓶子里的药水倒在伤口上清洗干净,紧接着用针线缝合伤口,她的每一下动作,都会带起身体的一阵抽搐,可是她没有哭,也没有叫,看得萧子瑜胆战心惊,不忍直视。
无天良甩着匕首冷笑:“萧子瑜那小子无父无母,哪里来的表妹?”
花浅似乎对味道毫不在乎,她用勺子一口口往嘴里送,仿佛在吃美味的东西。
萧子瑜忍无可忍,终于问:“你为啥总看我?”
萧子瑜深呼吸几口气,尽可能镇定地点上久未用过的油灯,端在少女身旁,看她冷静地飞针走线,扎进肉里,仿佛她缝合的不是自己的身体,而是什么破衣服。虽然萧子瑜在她拿出针线时对将要发生的事早有预料,可真看见这惨烈情况,又忍不住阵阵难受,眼看花浅即将全部缝合完毕,他终于开口:“你不痛吗?”
萧子瑜执意给花浅请了郎中。
无天良哈哈大笑:“别逞强了,爷在城里花街柳巷里见多了你这样的女孩子,个个都是皮肤白花花、小手滑溜溜的好妹妹,”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摸花浅的手背,却被花浅嫌恶地重重一掌打下去,他倒也不嫌疼,而是闻了闻自己的手背,猥琐笑道,“香,真香。我看小娘子你就招了吧,必是哪家青楼跑出来宁死不从的姑娘,待爷把你送回去,也好拿几个赏钱。”
“梦想?”萧子瑜反复咀嚼这两个字,曾压抑住的渴望,再次跳了出来。
他如腾云驾雾般离去,忘了自己是怎么飘忽地走路撞到石头,也忘了自己是怎样飘忽地在母老虎的怒骂声中傻笑了。直到隔壁的牛嫂子急匆匆跑过来,一把抓住他就问,“住你家的小姑娘是什么人?无天良两口子要找她麻烦呢,你快回去看看。”他才从飘忽中惊醒过来。
花浅有些不敢相信。她既没有杀人放火,也没有抢劫越货,更没把人拿去喂蛇,不过是打个架,受点伤还是自己身上的,这孩子好好的怎么就被刺|激发病了呢?
看见她误会,萧子瑜赶紧摇头:“我只是为你难过。”
萧子瑜再次想多了,他脑袋一片空白,瞬间脸红了,烫得可以煎鸡蛋,他看花浅也不是,不看花浅也不是,最后还是低下头,努力往嘴里扒粥,忽然觉得这难吃的粥也好入口了,就和糖水差不多。
清冷的空气中,萧子瑜隐约嗅到了幸福的味道。
萧子瑜闭上眼,迎接即将到来的厄运。
就算号啕大哭,伤口也不会好。
唯一庆幸的是,花浅很好养,她有富家娇小姐的气质,却不挑吃拣穿,无论是苦药还是白粥,统统吃下,不抱怨,不折腾,也不哭哭啼啼。可是,花浅有奇怪的癖好,她特别喜欢看萧子瑜,看得萧子瑜紧张过头,把粥都烧糊了。
烧糊的粥难吃到恶心的地步,但他们粮米不多,没有挑剔的余地。
无天良哪管这丁点大的小孩子说什么?一脚踹去旁边,然后往花浅的细皮嫩肉上摸,花浅皱眉,左脚略移,似乎要摔倒般,手上柴火轻轻往旁边拦去,无天良冷不防,扑了个空,被自己的力气摔在窗台上,撞倒好几盆花草,无天良爬起来的时候扯了好几把。萧凤姑见自家男人摔倒,大怒,卷起袖子,指着花浅鼻子骂:“贱丫头,还想反抗?!老娘来收拾你!”
可是他没有等待预想中的痛楚,只听见围观者发出的抽气声。
花浅打断了他的话头,果断道:“别难过,这不是你的错,你帮助过我,我也愿意尽自己所能帮助你罢了。或许有些奇怪,但我从小就不怕痛,也不喜欢哭,这不是什么大事,这是我的问题,不是你的错。所以,请你不要为我难过……”
由于前阵子岳无瑕替他出头,把萧子健的手背烧伤了些许,萧子健忙着赌钱,又不敢上母老虎那里报复,暂时没空理他,结果护短的无天良夫妇不肯善罢甘休,尤其是听见萧子瑜家里有块值钱的玉坠,更是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,觉得有油水可捞,就迅速赶来。见到萧子瑜不在家,却有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女孩,心下更喜。
萧凤姑阴声阳气地帮腔:“看你这模样就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,倒像养出来的瘦马,这份冷傲高贵装给谁看?狐媚子,不要脸!”
萧子瑜大急,连声阻止。
她只是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。
花浅漫不经心道:“痛,痛得钻心。”
看着花浅理直气壮的模样,萧子瑜被驳得无话可说。他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经历,摔伤了膝盖,爬起来把伤口包扎好,继续走路。被萧子健等孩子王拦住痛殴,默默承受,甚至病发倒地,他也没有哭,是六爷爷发现,才勉强捡回一条小命。
“有是有,”萧子瑜谨慎地问,“你真不会笑话我?”
她越是解释,萧子瑜就越觉得悲凉。
为什么不哭?
花浅只嘀咕了声:“不过是两条只会叫的狗。”
花浅右脚有伤,连跑都无处跑,只有乖乖被欺凌的分。
萧子瑜忍无可忍,问:“你怎么下得了手?你怎么不哭?”
萧子瑜却更难过了,他用袖子擦去眼泪,检讨:“因为我无能,面对无天良夫妻这对恶棍,我心里害怕,不敢往死里抗争,只会逃避挨打,所以导致你受伤,村人们说得对,我萧子瑜是天下间最大的废物!懦弱无能可悲的废物!要是我当时……”
无天良就是萧子健的父亲,原名吴天行,无牵无挂的外来户,入赘萧家村,不知在哪里发了一笔,成了村里的小财主,因欺男霸女的行径遭村人厌恶,被一致改称为无天良,平日里从不讲理,动不动就亮拳头打人,所以人人害怕。他老婆萧凤姑,从小娇生惯养,最是自私自利,更是一等一的厉害人。这两口子出马,绝对没好事,当年萧子瑜家里几十亩好田,就是他们带头要求分掉的,还说萧子瑜年纪幼小,没办法照管家产,两人撒泼取闹,把东西全部拿了去,直到榨不出半点油水才放过他。
花浅肯定地摇摇头。
“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,可你不是废物,”花浅茫然不觉他的情绪,笨拙地安慰着,“你只是暂时没发现自己的天赋罢了。”
这年头敢开青楼都是有背景的人家,无亲无故的普通女孩丢进去,花言巧语一编,哪里还出得来?
邻居家二毛哭了,有母亲心疼地过来替他吹吹,村里杏花姐哭了,有她男人嘘寒问暖,萧奶奶哭天喊地,有孝子贤孙们跪下磕头认错。可是,萧子瑜的痛哭,能换来什么?
这是一个很轻柔的吻。
花浅说:“看你是不是好人。”
她回头一看,发现萧子瑜又开始犯病了,脸色发白,扶着门气喘。
萧子瑜年幼时也被宠爱过,他是很爱哭的,六爷爷还活着的时候,他有时也会委屈地哭鼻子,可是当六爷爷去世后,他痛哭了三天,然后再也不哭了,因为会心疼他的人已经不在了。
“不要犹豫,不要害怕,相信自己,也相信我的话。”花浅放开萧子瑜,她用指尖轻轻抚上他的额头,被吻过的地方慢慢浮现出一个淡黑色的蛇形印记,然后渐渐消逝,要是众神看见这一幕,都会为之惊栗,这是让三界胆战,让妖魔俯首的印记。花浅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,吩咐道,“你有天赋,你会成为灵法师,哪怕前方布满荆棘,你也要毫不犹豫地走下去,不要流泪。”
萧子瑜有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心疼,看着花浅毫不在乎地缝合伤口,他钻心地疼。
天色渐晚,屋内光线有些暗淡,看不清针线方向。
隔壁村的吴郎中治疗跌打摔伤很有一套,他说花浅的伤势看着严重,其实没那么厉害,关节已经正好,只要再好好疗养半个月,不会留后遗症。当他把药留下,喜滋滋地离开时,萧子瑜的毕生积蓄就剩下十来个大钱了,他也试探着问花浅有没有钱,花浅摸摸口袋,摇摇头,不吭声。
花浅轻轻地说:“是的,你有天赋,虽然我还无法确定,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,只是需要引导才能激发出来。人活着便要做梦,你倒是说说你的梦想是什么?梦想这种东西,没有尝试过,怎知无法实现?”
“放开我妹妹!”萧子瑜如被激怒的老虎般飞扑而至,抓住无天良的手臂就是狠狠一口。无天良吃痛,匕首乱挥,想把他甩开却失了准头,弄假成真地向萧子瑜眼睛划去。
花浅手持一根柴火,横拦在门,她说:“我是萧子瑜的远房表妹。”
萧子瑜心里大急,顾不上母老虎在后面叫骂,拔脚丫子就往家跑。他看见许多人在围观,无天良两口子正堵在他家门前叫骂。
而花浅是个年仅十四的女孩,女孩都天生娇弱些,绝不是什么箭射眼睛拔下来往肚里吞的悍将,怎能修炼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态?所以萧子瑜知道,花浅不是在幸福中长大的,她和自己一样是被忽视的孩子,甚至生活的处境更惨烈些,没有人会因为她受伤而给予任何的怜悯和帮助,才能炼就这样的性子。
“为什么下不了手?我要活下去,不想死,”花浅刚缝完最后一针,她咬断线,很不解地抬头反问,“而且……哭了就不痛了吗?”
从未有人相信过自己的梦想,就连六爷爷也不例外。
萧子瑜感动得想流泪。
他只想和花浅在一起。
花浅恼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,脸上并不发作,再次重复:“我是他表妹。”
萧子瑜深呼一口气,鼓起勇气:“我想做灵法师,走父亲走过的路。”
无天良手里还拿着他惯用来吓唬人的小匕首,炫耀似的上下翻动,对花浅威胁道:“哪里来的标致小娘子?居然在这破地方藏了那么多天?该不是私奔的吧?”
淡淡的暖意,从额头一直往心窝里钻,把男孩的心烧得滚烫,他轻轻地问:“我真的有做灵法师的天赋吗?可是,我什么都不会,什么长处都没有,身体也不好……”
花浅把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……
萧子瑜觉得自己想多了……
萧子瑜吃得直皱眉头,强逼着往肚子里塞。
“不,这很好。这是你的愿望吗?”花浅从沉思中回过神来,她忽然伸手,将萧子瑜轻轻揽入怀中,闭上眼,用最温柔的声音,肯定地告诉他,“放心吧,你一定会成为灵法师的。”紧接着,她吻上了萧子瑜的额头。
萧凤姑帮腔:“还是细皮嫩肉,一看就是没做过活的妹妹?”
萧子瑜明白,花浅不是不想哭,而是不懂哭。
所幸,萧子瑜服过岳无瑕给的丸药,这次发病没那么激烈,他喘息了一会,又吃了六爷爷留下的药,很快恢复平静,待看见花浅鲜血淋漓的手臂,他又再次喘气起来。
萧子瑜不敢置信地重复:“自己的天赋?”这辈子,被人“废物废物”地叫着,从未有人相信过他有天赋,他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:“我只有做梦的时候才有天赋,我特别喜欢想东想西,做的梦也特别多。”
花浅慢悠悠地躲避,似乎有些手忙脚乱,但好几次都险险避过,手中柴火轻轻打在萧凤姑的手上,似乎有气无力,却也打得她红一块青一块,打得她越发恼怒,也拿起根棍子,待无天良从烂泥堆里爬起来,一人手持匕首在后拦截,一人抄着棍子在前围堵,逼得花浅避无可避,无路可逃,然后要抓她走。
花浅站在门口,目送他去茶馆干活。
不懂哭泣的孩子,是世间最可悲的存在。
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啊。
划出那么大的伤口,流出那么多的血,会不会死人?
萧子瑜只好认了。
有几个好心的村人,赶紧拿了些药酒来给花浅治伤。